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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风餐露苏】无题

题目取自李商隐的诗/可能存在时间bug

“相识已十载，终有离别意，非吾之愿也。”

“夜深忽梦少年事，唯梦闲人不梦君。”

0.

我亦飘零久。十年来，深恩负尽，死生师友。

1.

卢凌风接到讣文时，他刚从大理寺下值归家，随讣文而来的还有一封书信。此刻卢凌风已有不详预感，舞刀弄枪一向稳健的他，双手竟不自觉地有些颤抖。

他已过而立，早已成熟稳重堪当大任，断案时心细如发，莫敢错漏，未知真相前小心谨慎，绝不妄言，案件告破后，又常怀悲悯之心。

苏无名代恩师狄公收他为徒，于卢凌风而言，苏无名亦师亦友，当年赴任南州又调任宁湖，后入洛州，又回长安，携手同行，路比岁月长，如今却已生死两茫茫。

卢凌风按下心中莫大的悲恸，一步一步将自己挪到书案前，点上三五蜡烛，才将封存完好的书信展开。

“扶摇，

久不通函，至以为念。

旧书致故人，十年春秋已过。恩师狄公留于我的书卷今一并转交与你，望你好生珍惜。

你我相距甚远，别亦良久，唯有转寄文墨，互通消息，不知几位老友近况如何，甚是挂念。月前义妹喜君致信问候，同我报弄璋之喜，还要劳烦扶摇代我向她道贺，切记切记。薛环小友已二十有三，虽习武有得，然读书一事万不可懈怠。费老年近古稀，医者不能自医，需人多多看顾。一老一少，皆仰仗你费心照料。

多年前，我离开长安与你道别之景尚且历历在目，从乾陵到益州又到泉州，一路南下，见识颇多，只是偶尔遗憾，若你我同行，想必别有趣味。

不过此番情形倒也不差，我在益州任司马时，益州刺史曾进京述职，他提起在京期间，大理寺破获一离奇诡案，更是对大理寺卢少卿颇为欣赏，赞不绝口。

你许久之前便已能独挡一面，如今，想来更是不辱恩师之名，能谋善断，明察秋毫，我亦欣慰。

或是年岁渐长，近日频频失眠多梦，昨夜梦回南州，推窗可见美如仙境的石桥山，彼时春光正好，故人亦在身侧。只是转眼间便是落木萧萧霜满天，闭眼即是神佛。

大抵是我前段时日寄居寺庙的缘故，寺庙钟声悠远，遥想当时年少骑马倚斜桥，今已垂垂如夕阳矣。

生逢盛世，是我之幸，然时也运也命也，非吾之能也。相识已十载，终有离别意，亦非吾之愿也。只临别之际，几句愚直之言，尚祈嘉纳。

社稷即为百姓，为官者应为国为民，恩师狄公曾言，做人当清白，为官当清正。我知你素有理想抱负，然切莫深陷权势争斗之中。望你千万保全自身，为江山社稷，为黎民百姓。

鹏之徙于南冥，扶摇直上九万里。只盼扶摇能得偿所愿实现家国理想，亦愿你得以自在逍遥。珍重珍重。

人生友谊，唯君多谊，所恳之事，若蒙慨允，鼎力为之，不胜感激。近日朔风突起，寒潮逼至，恳请厚自珍爱。

临书仓促，不尽欲言。勿念勿念。

苏无名”

2.

卢凌风枯坐至天明。曾几何时，苏无名偶得一好酒，嗜酒如命的费老连哄带骗，将之讨要过来，又连拖带拽，将卢凌风拉来一同畅饮。

那夜明月清风，三人举杯邀月，对酒当歌。饮至半酣，费老指着卢凌风命他舞刀助兴，卢凌风自是不肯，随即又调转矛头，直指苏无名，要他舞剑以应当时之景。

苏无名推脱不过，不得已接过过于殷勤的卢凌风递给他的剑。他为恩师狄公试药，身体大不如前，自此鲜有机会握剑。

他每每自嘲一介书生，肩不能提，手不能扛，连跑都跑得不快，却忘了年少恩师尚在时，他亦曾春风得意马蹄疾，一日看尽长安花。苏无名本为狄公最小又是在世时收的最后一位关门弟子，狄公对他教诲良多，关爱亦良多。对其学文习武更是要求严格，只盼他早日成国之栋梁。

武功苏氏无名也有过执剑走天涯行侠仗义那样少年意气的幻想，可惜并无天赋且无此命。

苏无名混迹官场多年，往来应酬时真真假假，唯这酒量着实甚佳，皎皎明月为伴，他于月下花前执剑起舞，为能解忧的杜康，为知己好友，为已逝岁月，为此刻圆满。

可何以圆满，凭何圆满？

3.

薛环已入金吾卫两年有余，他扬鞭催马，疾驰而来。原是卢府中跟随卢凌风多年的管家见其不同寻常，又苦无对策便请了薛环公子帮忙看看。

薛环在得知有讣文传入卢府时脸色大变，当即急不可待地打马去卢府打探情况。

“师父！”在薛环眼中，无论处境如何艰难，师父的脊背都是挺拔的，这是范阳卢氏带给他的傲气，是他所处所学所看之得。

唯有此刻，此地，此人如一夜老去般，颓废至此，眼中红丝尽显，青色的胡茬在脸上毫无阻碍的展现。

薛环走近后，卢凌风才有所反应，他撑着自己慢慢站起来，往屏风后的卧榻处走去。苦坐一夜的恶果便是他腿脚发麻毫无力气，卢凌风挥手推开了徒弟薛环的搀扶，一言不发地往里挪动着。

薛环停在原地，环顾四周，书案上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几册书籍，其上又有一方盒，盒下压着一纸书信。

薛环抬头回望了一眼师父，而后果断将信纸小心抽出，尚未读完已潸然泪下，苏先生于他实是良师，谆谆教诲，循循善诱，为其读书习礼煞费苦心。薛环视先生如兄如父，对其所言莫敢不从亦心服口服。先生遗愿他自当遵从。

4.

烛已成灰泪未流尽，世上唯有生死，能将人天人永隔。

卢凌风此刻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平静，平日里此刻他已去大理寺当值，今日管家已替他告假，他难得既未早起练武，又不去大理寺，只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睡在卧榻上。

疲倦镇压了他的抗争，他已入梦，只可惜梦中旧友新交皆在，独独不见苏无名。卢凌风手握银枪，追赶将苏无名绑走的刺客，却在与刺客交手，接下苏无名以护他平稳落地之时惊醒。

那不是苏无名的脸。

卢凌风冷汗涔涔，恍惚间分不清何为梦境何为现实，他挣扎着坐起，将怀中的发带的取出，发带藏于怀中，沾染上他的温热。

这本是那夜醉酒，他与苏无名习惯性吵几句嘴，一时不慎将之扯落，好在之后苏无名便昏睡过去，卢凌风一人虽艰难倒也将苏无名和费老都搬回房内，来回折腾几回过后，在院中桌下捡到此条发带。

鬼使神差是卢凌风自欺欺人的答案。

5.

卢凌风同上官告假后立刻回府收拾行囊南下，此行唯有一目的，便是带苏无名归家。

他们生死场里走过几遭，默契不必多言，也不可多言。

这十年，他定居长安，苏无名调任离京愈来愈远。可二人对此都心知肚明，远些，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好事。

虽有时难忍思念，或偶感寂寥，却身不由己。因而强迫自己不看不听不想。

山高水长，尺素难寄。不料以为虽暂相别，终当久相与处。

6.

卢凌风将苏无名葬在武功最高的山上，可遥望长安，谣望盛世大唐。皇室默许了卢凌风的越距。

苏无名下葬那日，卢凌风将伴随自己多年的佩剑放入了苏无名的棺椁中。

一瞬间泪如泉涌，往事不堪回首，他已泣不成声。

“苏无名，于你而言，师父的印信、语录最为珍贵，其次便是你那些与衣裳相得益彰的发带罢，你舍了如此好物于我，我自不能白白占便宜，这把佩剑已跟我多年，极为爱重，如今我就拿它与你交换。”

“若你嫌少”，卢凌风一停顿，他抬手抹去脸颊上的眼泪，“那就将扶摇赔于你罢。”

“师兄。”

7.

相见时难别亦难，东风无力百花残。

春蚕到死丝方尽，蜡炬成灰泪始干。

晓镜但愁云鬓改，夜吟应觉月光寒。 

蓬山此去无多路，青鸟殷勤为探看。

8.

夜深忽梦少年事，唯梦闲人不梦君。

彩蛋：（关于称呼）

苏无名对卢凌风要么直呼其名，或是以官职代称，例如中郎将，卢参军还有卢少卿。偶尔心血来潮，想要戏谑一二时便称其为卢大公子。然在狄公跟前（譬如狄公祠、狄公印信）苏无名规规矩矩地称卢凌风为师弟。

称呼可千变万化，唯独重视之意不曾更改。苏无名在南州任司马时，旧时友人曾途径南州到访问候，二人年少相识，一朝久别重逢，焚香品茗，赏花畅饮，相谈甚欢自在开怀。

卢凌风暂代南州司法参军一职，那段时日忙于整理旧时案件的卷宗，每日早出晚归，风雨无阻。待他下值归司马府时，月上柳梢头，院中二人已醉的东倒西歪，其中一个是有酒就行，是好酒更行的费鸡师，只剩下苏无名，还算清醒地坐在那里，用手撑着脑袋，以目光迎接他的到来，"你回来了。"

旁边只有一重一轻的呼吸声，四周寂静，唯有风声，衬得苏无名的声音慵懒又带着轻快。卢凌风白日里积攒的倦怠此刻得到了宣泄，晚风轻拂，月也温柔，他慢慢地朝苏无名走去，"你们喝了多少酒啊？怎么他们醉成这样？"

不难听出，他的语气暗含不满还有从未料到的酸意。可惜美酒亦能麻痹人的神经，苏无名平常转瞬间即可明白的细微之事，如今却无从察觉。

苏无名正要回答卢凌风的话，友人突然直起身子来，"我没醉，韫玉，如此良辰美景岂敢辜负，当浮一大白！"

苏无名被吓得清醒了一些，无奈地点头应和，友人见他赞同便又倒头睡去，苏无名与卢凌风面面相觑，后相视大笑。

众人皆为凡世中一粒尘埃尔，今朝有酒今朝醉，明日愁来明日愁。苏无名将酒递予卢凌风，他敬了卢凌风，一饮而尽。酒水沾到了苏无名的胡须上，他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，笑得前仰后合，毫无征兆的泪水已占领了他的眼眶。

"名为无名，字为韫玉。石韫玉而山辉，水怀珠而川媚。"卢凌风第一次知道苏无名的表字，如此情形，如此失态。

"扶摇，表字扶摇，阿爷临走前将锦囊交于我手，待我弱冠，旁人便可以此称呼。"

"扶摇？扶摇。"苏无名重复着他的表字，以手掩面，静滞片刻后已恢复原样。

"扶摇，回去罢，更深露重，小心着凉。"